语文教育的五宗罪 叶开
三十年前,巴金在《随想录》里写了三篇文章谈教育问题。
第一篇《小端端》,巴金说:“她是我们家最忙、最辛苦的人……她每天上学离家最早。下午放学回家,她马上摆好小书桌做功课,常常做到吃晚饭的时候。”巴金对此深为忧虑,“孩子的功课负担不应当这样重。”
三十年后,同龄孩子比端端当年更辛劳。成人每年有不少法定假期,学生全年没有一天不在忙———周末作业、寒假作业、暑假作业。他们还要满城跑参加各种辅导班。作业和考试压得学生喘不过气来,他们失去了童年,失去了乐趣,只剩下作业的无尽记忆。
网上流传这样一个微博:“君子坦荡荡,小人写作业。商女不知亡国恨,一天到晚写作业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写作业。洛阳亲友如相问,就说我在写作业。少壮不努力,老大写作业。垂死病中惊坐起,今天还没写作业。众里寻他千百度,暮然回首,那人却在写作业。”
三年后《再说端端》里,巴金说:“儿童嘛,应当让她有时间活动活动,多跑跑,多笑笑,多动动脑筋。……让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感到活下去没有意思,没有趣味,这种小学教育值得好好考虑。”
巴金三十年前撰文抨击僵化教育思想,曾引发全国范围大讨论。30年来,关于教育的大讨论几乎十年爆发一次,几次教改换汤不换药,数度“减负”学生负担越来越重。至于今日,教育遂积重难返,以语文教育而言已进入绝境。细数语文教育有如下五宗罪———
第一宗罪:是教育思想意识形态化,语文承载过多道德教化功能,很多是虚情假意伪道德和旧时代奴化思想糟粕。翻看语文教材,你会产生错觉,以为在读一本政治课本。
第二宗罪:语文教材编写被利益集团掌控,粗制滥造,谋取暴利。据说教育部有意组织专家打通文史哲,编辑印行新的统编教材。我不反对打通文史哲,但坚决反对教材编写回到全国统编的旧巷子里去。语文教材编写权被各地教育行政部门掌控,出版权则被各地教育出版社一家独占。一个排他性很强的利益集团已经形成,一部分既得利益者独占教材编写和出版的巨大利益。在利益诱惑下,很多人丧失了基本的道德良心,也丧失了基本的公民责任心。由这部分人主导组成的语文教材编委会和相关的编写组人员,缺乏相关专业的一流学者,教材编写层层分包,一些研究生和教研员报酬很低,他们还要在很短的时间内,通过抄袭篡改而拼凑出一本本质量低劣的语文教材。
第三宗罪:语文课文选材目光狭窄,很多课文涉嫌剽窃和篡改,而一些名家名作则饱受修改、删节的蹂躏。有媒体采访北京某教材的主编时,他竟然说,语文教材编写界内,对被选入的文章进行修改已成共识,因为很多文章的用词用语并不符合现在的汉语规范。他还说,只有鲁迅先生的文章风格独特,一字不删选入教材。这理由被很多一线教师奉为圭臬,似为不证自明真理。这古怪思想却谬误流传,贻害深远,而缺乏基本的有效反思。我对此有两个疑问:一,为什么其他作家作品可以修改甚至篡改,鲁迅的作品就不能修改呢?出于政治原因还是文学原因?二,一位60年前自由创作的前辈作家,如何穿越才能写出符合现在你们制订的汉语规范要求的文学作品来?
剽窃和篡改的课文,触犯了著作权出版法,伤害了相关作者的著作权益。大多数删改都也手法恶劣,还有很多课文来源成谜,有些是拿来之后剪剪裁裁不见原样的,有些是洋为中用窜改名字顾头不顾尾的,各种都有。这些课文是真正的假冒伪劣产品,严重伤害了我们下一代的精神健康。
第四宗罪:语文教法落后。很多教师把上课当成个人秀,声光电各种设备一哄而上,花哨课件在投影仪上闪现,看起来很热闹,把一篇完整文章拆成鸡零狗碎了。“语文”这门学科的特殊性根植在语言和文字的具体运用上,声光电用在语言文学课上是破坏性的。反复阅读和细细体味,才能对一篇好作品有整体感知。经典名篇带给读者的,不仅是表面上的字词句的摘抄熟记,而是整体的思想人文浸润。语文教师不能高高在上,全知全能,而是要不断学习不断进步,以平等的心态,和学生一起讨论共同思考。教师界有一句话:没有不好的学生,只有不好的老师。
第五宗罪:语文教材本位主义。过去,语文教师会把学生读文学、历史、哲学等名著,颇为搞笑地贬成“看闲书”,“看课外书”,斥为“不务正业”,现在这种观念有了改善,很多教育专家也推荐和编撰了“新课标”等的推荐阅读书目,但这些书目大多眉毛胡子一把抓,也没有年龄差异分级,只被出版社用来作出版赚钱的推销手段而已。
真正合格的语文教材,应该是一本语言、文学和文化的详细分类导游手册,要通过基础学习、介绍和引导,让学生学会自己阅读和思考,然后离开教材,进入文化知识的广阔世界中去畅游。
教育是国家建设的基石,语文教育是基石中最核心部分,人类文化的一切领域都领不开语言和文字,这个基础如果是豆腐渣工程,则大厦虽似雄伟,而摇摇欲坠矣。
原文刊载于《羊城晚报》五月二十九日 |